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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1-30 08:40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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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佛庵大井的沧桑往事 父母先后去世已多年，家乡印象在我心中渐渐地淡薄。去年仲秋，适逢大哥六十岁生日，我开车去安庆邀三个弟弟同行合肥祝寿。逗留期间，闲逛至安庆书城。一进大厅展台，瞥见两本书躺在图书丛中，我眼睛一亮，就像采玉人不经意间在清澈的溪水中发现一块和田仔玉，翻看不足十秒，就决定将书买下。这两本书都与安庆息息相关。一本是精装本《海子诗全集》。海子是大地的精灵，海子的诗全然就是精灵对大地的歌唱。可惜他生如红叶，悄然飘逝于山海关的冷铁碎石间。 另一本就是《老安庆》了。简装，大十六开本，装帧古朴，透着一丝青苔味，冷漠地记录着安庆城几百年来的风尘沧桑。最令我兴奋的是书中竟然有我最熟悉两处景物的照片。一张是永安街小学的门楼，一帧是铁佛庵大井。这两处也不过就相聚六十米左右，我家就住在这两处的中点—铁佛庵七号。永安街小学是我开蒙所在，墙上斑驳的“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，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”教诲一日数面，伴随着我的少年时代。说小学，旧时有名的小学有高崎，双莲寺，怎么也轮不上永安街；更不要说井了，城越老，井就越多，四眼井，三眼井，双井街双井，宣家花园井……。感谢作者，冥冥之中把这最平凡的去处留存于典籍。 铁佛庵大井，顾名思义为铁佛庵专用井。旧时有财力凿井的无非是寺庙，教堂，大户人家。书上说，铁佛庵初建于明末，传为状元刘若宰所建，在安庆老寺庙中，赫赫有名。清时，铁佛庵香火旺盛，当时城中佛事，非迎江寺，就是铁佛庵。铁佛庵有殿宇房舍十数间，其大门额为“铁佛禅林”，殿中供奉的，是一尊铁佛，铁佛庵由此而得名。咸丰三年，太平军入驻安庆，铁佛被一根绳子吊走，熔为守城用的炮丸。1938年安庆沦陷，铁佛庵寺院渐废，到文革前，只有三两位带发僧人。“古佛由来皆铁汉 ， 凡夫但见是金身”，现在流传下来的，也只有这幅老对联了。 真实的历史往往延续在市井小民的生活之中。我记事时，铁佛庵已无香火。我一直有个困惑，庵堂应该是尼姑修行的所在，属阴，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之一的俏妙玉就是在栊翠庵带发修行，青灯一豆，人见尤怜。寺庙则是光头和尚的道场，虽禁欲但阳刚，少林寺便是。铁佛，多么雄性喷张，怎么就和阴气十足的庵堂匹配呢？对铁佛庵浅浅的记忆中，就是它的一堵山墙又高又长，灰黑灰黑，墙下是一条默默的窄巷。东侧小庙门偶尔打开时，我曾经一窥庙内的真容。庙堂极高，极黑暗，几尊佛像高高大大，影影绰绰，灰头灰脸。殿堂已被居委会用作铁罐厂的翻砂车间，地面坑坑洼洼，凌乱不堪。小时家极贫，一床，一桌，一灶，四壁，人七口，光头五个，母亲终日为全家温饱操劳。生活的重压难以排解时，母亲经常叹道，“唉！铁佛庵的和尚，无柴又无米。” 生活在艰难中漫漫度过。和日子相关联的不是庙堂，而是铁佛庵大井。小时点的是煤油灯，喝的是井水。我家周边有水井三口，三角形互犄，等边，彼此相距不过50米。一口就在我家后窗底下，无名。井口简陋，也就是麻石凿圆凿通，罩在井沿上。井边是鸡鸭鹅的天堂，还有一种叫ten的家禽，体型介于鹅鸭之间，青蓝色，喙的上部两侧有红点，鲜艳的像两朵盛开的梅花。因此，井边鸡屎鸭粪肆意流淌。这口井的水当然不能吃，街坊邻居把它作为洗衣洗菜，洗涮马桶的去处。夏日清晨，井边人声、洗衣声、竹帚荡涤马桶的声音如同奏鸣曲，催我起床上学堂。 另一口叫花房水井。得名于花房，想必是富贵出身了。它紧挨圣公会教堂，我猜想原来是教会花房的浇花用井。解放了，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，留下这口井依旧滋润着市井百姓。井边原来是一片菜地，母亲在饿饭的岁月里曾经种过不少蔬菜，救了全家的急。有一种叫茼蒿的，一股怪味，百虫不侵，收获颇多，全家吃多了，眼都绿了，某日慌忙急送三弟四弟去医院，说是中了菜毒。我至今还痛恨这个蔬菜。后来，空地上盖了教工宿舍，给市井之地增添了些许文明之气，他们点的是电灯，喝的是自来水。我家就喝花房的井水。它地势稍高，井边用水泥抹了一层，用水的人又不多，相对比较干净。不过也仅仅是相对，因为我们肚子里有蛔虫。小时居委会经常发“宝塔糖”，就像现在发放甲型N1H1流感疫苗一样。糖微甜，宝塔状，我们把它当糖果吃。然后拉屎就出来很多蛔虫，有死的，有活的，有的抱成团，现在城市的孩子不曾得见了，说形象一点，就像白色的大蚯蚓。据说蛔虫还能游到脑子里，后果就是把人弄傻了。我很幸运，至今不呆不傻地活了大半辈子。 最后一口就是铁佛庵大井了。说来惭愧，目前它竟然是安庆老城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口古井了，独眼，井圈为青石板材，内圈勒有20余深深绳沟，记录着老井几百年沧桑岁月。水井旁边曾经有一座土地庙，和小人书里孙悟空打不过二郎神，变魔法变成土地庙的画面一模一样。旗杆断然是没有的，孙猴子也是百般无赖，只好出了下策，将猢狲的尾巴变成旗杆，这一眼便被二郎神识破。只有两颗圆圆的窗户像盲人的眼框，空洞地注视着井边淘米捶衣者流。我近年因商务去过几次台湾。台湾的土地庙很多，不论田野纤陌，还是工厂企业，都会盖个小土地庙，拜托土地老爷保佑农工兴旺发达，保佑一方平安。我在台湾裕力公司就拜过土地爷，点上三炷香，祈求平安。俗话说，众神斗不过土地爷，说明一方水土自有一方神祗保佑。有土地爷庇护，大家安居乐业，繁衍子孙，有什么不好呢？大陆除了近年老百姓自发盖的不伦不类的土地庙外，以前的已经荡然无存。说来对安庆城破坏最大的一是咸丰三年，二是文革元年，这都是以革命的名义。 话说远了，回来再说铁佛庵大井。花房井旁人多时，我家也偶尔挑这口井的水吃。谁来也怪，在我的记忆中，与大井相连的印象最强烈的不是水，反而是与其相生相克的火。 5岁，是记忆的起点。那一年好像没有夜晚。居委会在大井边空地上支起了一个大炉灶，圆锥形，比两层楼还要高。整天炉火熊熊，木柴烧的噼噼啪啪地，火光映在井边的水渍上，天和地连成一片，满世界都是红彤彤的。家家户户都要上交废钢废铁。我家穷，一口大锅正在使用，还有一个烂洞的旧锅，家里准备让补锅补碗的锔一下备用，母亲只好哭丧着脸交到居委会了。轮班了，大妈嫂子排成一排，用竹簸箕向炉顶传递着碎铜烂铁。竹跳上面是几个年轻的小伙子，不停地往炉子里送料。天气虽冷，但他们都只穿着红卫生衣，挥汗如雨，炉火映红着青春的脸庞，令我们好生羡慕。 那岁月真是伢子们的狂欢节啊！白天，楼顶上，围墙上，树上，空地上，到处都是人，满城尽闻敲盆声，只见天上的麻雀仓惶奔命，速度极快，如同闪电。突然，没有任何征兆，一个倒栽葱，可耻毙命。吃饭了，伢子们也和大人一道，穿过锡麟街，到宝善庵居委会吃大食堂。记得要连下二十来级高高的麻石条台阶，是个天井，右边便是饭堂了，白吃白喝，一片欢声笑语。 归于寂静。七岁那年，我上永安街小学了。照例要先面试一下，不呆不傻就行。问：“你父亲买了两根油条，你妈妈买了三根油条，一共是几根油条？”，我不知所措，呆呆地望着老师。老师以为我没听清楚，又重说了一遍。我急哭了，边哭边说，我家里没买过油条啊！老师顿悟，摇头，叹气，录取。开蒙老师是个姑娘，依稀记得她有一双大辫子，一双大眼睛。还有她的一句话是一辈子都记得的，“我们国家的粮食还没有过关，同学们要坚持学习”。说归说，时间不长，和我在一起玩的男女伢子们陆陆续续都退了学，在家总比上学消耗能量要少，我总算听老师的话，拖着鼻涕坚持上了下来。 人们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，开始婚丧嫁娶，添丁进口。一日，忽闻鞭炮声齐鸣，锣钹声大作，好久没有这种热闹的场面了，原来是解除巷一人家死了老人。这是我记忆中最排场的一场丧礼，队伍很长，其中还有穿黄色袈裟的和尚，走在前面的是抬冥器的。队伍来到铁佛庵大井边，就在原来炼铁炉的位置，把纸屋、纸船、纸桌、纸椅、纸人、纸马层层架好，礼拜如仪，一根火柴，嘭的一声，瞬时火光冲天，蔚为壮观，人称“烧凉屋”。后来读到老人家诗词，“纸船明烛照天烧”，信然！最令我们这些伢泼们如蝇逐臭般兴奋异常的，是丧家不断地往火里扔大米，扔豆腐。火中取米，不可操作，只能闻闻大米焦糊的香味了。豆腐经火一烧，形状仍在，虽有“豆腐掉到灰里，吹也吹不得，打也打不得”一说，伢泼们也顾不得许多，大火刚息，便争抢食之。我也有幸抢到一块，味淡，冷热不均，弄了满嘴的黑灰，但无论如何，这是几年来吃到的第一块豆腐了。 到了那一年。到处都弥漫着躁动的气息。开始是自觉行动。隔壁教工宿舍的刘老师家，找个板车，我陪他家老二把一车书拉到了废品站。对门嵇家，有两个摆样子的青花瓷瓶，砸了。我家穷的顺眼，砸无可砸。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！一群中学生高呼口号，来到铁佛庵，蹬开庙门，用绳索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些菩萨放倒，呼啦啦抬到大井旁，锤砸斧劈，菩萨终于露出了原形。哦！原来那么高大的菩萨像就是一堆木头，芦柴和黄泥巴。我大失所望。最后是一把火，烧掉了人们对铁佛庵残存的记忆。 很快进入了火药时代。铁佛庵东侧，锡麟街南北头，分别由好派屁派占据，大战尤酣。好派工人农民多，有开山的炸药雷管，将炸药混合小石子，包好绑好，安上雷管，权作炸药包，很有威慑力，力量稍占优势。我们伢泼们躲在安全处，急切观虎斗。一日，一人拉响雷管，正准备投向对方人群，不料对面飞来一弹弓，不偏不倚打到手腕上，稍一咯噔，炸药包就在头边爆炸，立即丧命。战场休整时，尸体已被拖走，地上留下两整块脑浆，灰白，像两块放少了石膏的豆腐，瘆人。奇怪！竟然没流一滴血。 时间不长，真刀实枪了。那一年冬天很冷。又是一具尸体。年龄不大，20来岁，给对方俘虏了，押到铁佛庵大井边，枪毙了。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，双腿蜷曲着，双手反绑着，用的就是自己脚上穿的尼龙袜。 火猛烈，短暂；水柔弱，长远，但杀人无痕。一天，街坊邻居们象奔突的狼群，没人说一句话，踢踢踏踏跑向铁佛庵大井，我也跟着跑过去。到了井边，已经围满了人。忽听八号的陈跛子对另一老头低声说，苏先生投井了。我家邻居大多是拉板车的，做小生意的，还有象我们家做一般工人的，互称李老侉、王麻子什么的，客气点也就马师傅、刘师傅地喊，但是对街坊做老师的都称某某先生，对他们的女人都称某某师娘，绝不会造次老张老李地胡叫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苏老师不是宇文老师的男人吗？我从大人腿间挤进去一看，苏老师已经钩上来了，放在一块门板上，宇文老师跪在湿地上，正在默默地给苏老师一件一件地换干衣服，没有一句话，没有一滴眼泪。无人说话，万籁俱寂。 宇文老师是我除母亲以外，心理上最亲近的一个女人。她是我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。个子不高，有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，梳个二道毛子，发间已有几丝白发。她40来岁，成年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蓝外套。我一开始很困惑，教我们语文难道就可以姓“语文”了吗？后来才知道，她的姓有两个字，叫宇文。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。她家境坎坷，独生女儿先天瘫痪，我偶尔看见她背女儿到外面晒太阳。女儿脸苍白，像个纸糊的人。她先生姓苏，高高长长的，戴着一副眼睛，斯斯文文的。我小时候极调皮，上课一点也不老实，经常用图钉把前座女孩子的辫子钉在椅背上。下课铃响，起立，尖叫，课堂轰然大乱。我们教室是那种中式的建筑，有柱子房梁，我有时上课时竟然爬到房梁上，象一只猴子傲视群生。宇文老师极其善良，总是和颜悦色地劝我下来，然后顶多罚站处罚。不象有的伢子没我调皮，却经常遭到老师打骂。宇文老师踏破了我家的门槛，隔三差五就到我家家访，连邻居都羡慕这个伢子遇上了这么好的老师。现在想起来，我从心里真的很依恋宇文老师，算作恋母情结吧。 从人们的窃窃私语中，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大概。苏老师解放前是个小学校长，很敬业，因此被评作模范校长。解放了，这成为他历史上的一大污点。1958年，很自然地划成了右派，开除公职，留在学校刻刻钢板，临时代代课。文革来了，造反派经常审他斗他。前几日，他们找一箩筐，把苏老师放在里头，然后把箩筐吊在树上，问：“你看到台湾了吗？”。这可不是脑筋急转弯，你若回答是，那你招认是台湾特务了，你若回答不是，他们就会说，难道你想看见台湾吗？苏老师只好一声不吭。“扑通”一声，他们松开绳索，苏老师连同箩筐直落地上。如此循环往复。苏老师经不住这非人的折磨，丢下妻子和瘫痪的女儿，投了井了。他绝了偷生的念头，头朝下投井的。 邻居帮忙借来了板车，苏老师衣服也换好了，要拉火葬场了，宇文老师这才直起腰来。我和她的眼睛对视了一下，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忧郁，那样的无助。但是，她的眼睛里依然没有眼泪。 从此，我家再也不喝铁佛庵大井的井水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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